有那麼一個女人:眉宇間永遠帶著笑意,轉眼再看,那笑意中卻又仿佛飄過憂愁淡淡。微微揚起的嘴角,似為早已看穿的世事種種用一記笑容來回應。仰首而望,望向比眼前天空更遠、更遠的地方,於是她徐徐吐出一個煙圈,也吐出一首接一首的詩。或許,這個世界就只那麼一個女人,她的名字是:辛波絲卡(W. Szymborska),波蘭當代最有名的女詩人。
辛波絲卡的氣質令我印象深刻。雖然我還未見過她本人,可是從她眾多相片裡面,都看到如上述那種令人難以忘記的印象。不過,提起辛波絲卡這個名字,可能香港人會首先想起幾米的《向左走.向右走》。幾米在這部中港台大賣的小小漫畫裡面,引用了辛波絲卡的幾句詩句:「兩人都相信 /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/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/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」。這幾句平凡的斷句,可能使大家錯把辛波絲卡誤認為二流的愛情詩詩人。然而,她於波蘭本土其實一直都享負盛名,直到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,其詩作更揚名世界。她的詩作用字淺白,語調天真狡黠。詩裡到處都充滿著日常生活裡各式各樣的事物:鎮靜劑、石頭、馬戲團、衣服、沙粒、履歷表、色情文學、天空、金婚紀念日、博物館等。從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東西開始,辛波絲卡帶領我們重新思考人生與自然世界種種。
在眾多主題當中,「自我」無疑是辛波絲卡最關心的主題之一。其早年詩作因為政治理由而只管大呼對人類的愛、對社會的愛、對政派的愛,人類的自我被貌似偉大的口號淹沒至死。及後,她脫離了政治上的束縛,「自我」便旋即被納入詩作裡,成為其觸動人心的靈感泉源。因此,我在本文裡是著重其詩的內容及主題,而不涉及其詩作技巧的討論。(當然,她的詩作技巧理應值得撰文詳述。)
我是誰?大家通常的回答都不外說「我是某某人的愛侶」、「我是某某人的兒子」、「我是中國人」、「我是老師」、「我是愛看電影的人」云云。我們通常都以傳統、社會制度、親人、朋友等給予的身份去界定自己。可是,我真的就等同於這些身份嗎?若我只是老師,那麼我毋寧只是眾多老師的其中一位,縱然你可能薪水和職位高一點兒。若我只是某某人的兒子,那麼我亦毋寧是眾多扮演著兒子身份的人之一。然而,「我」不是別人,「我」始終是獨一無二的個體,「我」永遠不能用一了百了的定義去界說。辛波絲卡在《種種可能》一詩當中,即深刻地演示了「我」之不可能被定義的特性:
我偏愛綠色。
我偏愛不抱持把一切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。
我偏愛例外。
我偏愛及早離去。
我偏愛和醫生聊些別的話題。
我偏愛線條細緻的老式插畫。
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。
---- 《種種可能》
在這首類似自白式的詩裡面,辛波絲卡羅列了其種種「偏愛」,其種種不同於別人的地方。其中,被羅列的東西包括日常習慣、價值觀、興趣、喜愛的顏色等等。對於辛波絲卡而言,每一種「偏愛」的東西都同樣地不可或缺,然而「偏愛」的東西卻又多得不能籠統言之。因此,我們竟然在這首類似自白式的詩當中,無法給出一個簡簡單單的定義去回答「辛波絲卡是誰」的問題。因為,辛波絲卡就是辛波絲卡,沒有比這說法更準確和豐富的描述。
那獨一無二、不能定義的自我,卻往往在日常生活裡磨損得失去了其本來面貌。
我們因為種種原因,臣服於社會制度、時代潮流、公眾標準。不論是被迫或自願,我們總需要扮演著某個被大眾認可的角色,在社會這個巨大的機械裡面,屈身而成一微小的齒輪。從這機械的運作去看,你的意義就無非區區一個小齒輪,若果你失零了,大概也很容易找到另一齒輪去代替。這種經驗,辛波絲卡從填寫覆歷表這平常的事件中找到深刻的印証:
簡潔、精要是必需的。
風景由地址取代,
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。
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,
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。
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。
旅行要出了國才算。
會員資格,原因免填。
光榮記錄,不問手段。
---- 《寫履歷表》
填寫履歷表既可以指實實在在於徵求工作時的程序,亦可以視為自我約束於社會制度的象徵。對於自我來說有價值的、深刻的東西,可以是家附近的風景、某次探訪朋友的經歷、幾年前動人的戀情等等。這些對於個體重要的東西,在履歷表上都被視為無關痛癢的資訊。取而代之,都是一些冰冷而無人性的日期、數字、含頭。我是誰都不要緊,反正,被需要的,就是那種被削平了個性的樣版而已。
當今這個高度資本化、制度化的世界,不需要一個活生生的、擁有個性的自我,而只需要一個抽象的、劃一的人。
在辛波絲卡的眼裡,那滿身傷痕的自我似乎到處到找不到歇腳之處。不單在社會裡如此,甚至連在最親密的人倫關係中亦不可避免。即如一對相處多年的老夫老妻,一直互相遷就、互相忍讓,換來美滿平穩婚姻的同時,也許亦磨滅了彼此許多獨特的個性。在《金婚記念日》一詩裡面,我們找不到對愛情長久的歌頌,亦找不到幕幕甜密的圖象,反而,辛波絲卡以其鋒利的筆觸,剖開愛情箇中不為人道的無奈和悲哀:
一如所有的顏色都褪成了白色。
這兩人誰被複製了,誰消失了?
誰用兩種笑容微笑?
誰的聲音替兩個聲音發言?
誰為兩個頭點頭同意?
誰的手勢把茶匙舉向唇邊?
誰是剝皮者,誰被剝了皮?
誰依然活著,誰已然逝去糾結於誰的掌紋中?
在金婚紀念日,
這個莊嚴的日子,
他們兩人看到一隻鴿子飛到窗口歇腳。
---- 《金婚記念日》
當初兩人交往時互相各自都散發著獨特的七彩光芒,如今只有「都褪成了白色」。兩為一體是愛情的最高象徵,可是,那神聖而扭曲的「一體」卻誰也不是,既不是丈夫本來的模樣,也不是妻子本來的模樣。究竟是丈夫迫使妻子改變,還是妻子迫使丈夫改變?那不是誰人的責任,因為長久的愛情本來就該如此,那美好的東西中必然蘊含的悲哀。我們得到了對方,失去了自己。最後,這金婚記念日沒有以祝福作結,反而只剩意興闌珊的兩人,呆看「一隻鴿子飛到窗口歇腳」。在這一幕無聊的情景中,其中的無奈何其是隻字片語所能道盡?
辛波絲卡這種輕鬆的口吻與其部份詩作裡透露出的樂觀精神一致。雖然自我不斷被社會、他人所扭曲,然而自我都總會有遇到能夠獲自由的時候。誠如她在《種種可能》最後作結,自我其實一直都有自己去選擇的可能。正因為自我的未來永遠都未被決定,自我尚有選擇的空間,所以這些開放的可能性就是自我的「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」。另外,她在《巨大的數目》中也再次肯定了這樣的看法:
地球上住著四十億人
但是我的想像依然故我
它和巨大的數目格格不入
個人質素仍是其動力
----《巨大的數目》
這種精神又與辛波絲卡那經常帶在嘴邊的笑容相合。揭示了痛苦,對此些痛苦寄予同情,卻又同時永遠保持希望。詩裡詩外,辛波絲卡都給人強烈的「辛波絲卡感覺」,仿佛一如她詩中所說般,其依然故我的想像力,從黝黑的字裡躍出,站在你面前輕柔地、但帶著無比肯定的語氣說道:「看,這就是我﹗」
註:文中所有譯詩皆來自陳黎.張芬齡的《辛波絲卡詩選》。
刊於《字花》第八期「爛」
星期五, 7月 20, 2007
星期三, 7月 04, 2007
一個人住第一年
為房子的倔強擾攘了好一陣子後,結果還是如廣東那句諺一樣,「船到橋頭自然直」。6月30日,我終於撤離了大學宿舍,搬到將軍澳的家裡去了。7月1日安裝家俬,7月2日安裝寬頻上網,中間還去到一次宜家,去了無數次日本城和百佳。連日來的奔波,莫說是寫論文,寫一篇日記的時間和精力也沒有。不過,現在還好,一切都搞定了,基本生活和工作的環境都已經設置妥當。所以,今天也論文到現時為止都寫了1400字,完完整整的將「序言」寫好了。
雖說自從住進大學宿舍後,起居飲食一向都已經是自己照顧自己,但宿舍始終是宿舍,有同房有宿友在旁走來走去,清潔廚房和客廳自然有工友處理。真真正正的自己一個人住,其實是第一次,很多東西首次發覺不得不顧,可是一顧起來,就覺得煩麻非常。要買很多平時不用買的清潔用品;因為想脫離餐餐都係落街食的習慣,所以也要買好一堆平日可以簡單煮食的材料;要記得電話費上網費管理費保險費基金費電費水費煤氣費#^-@$@+*#%.....;要記得替植物換水替倉鼠換糧。一堆堆的事等著我去處理。可是,不能只是處理,還要處理得精明。之前看高木直子的《一個人住第一年》,都還是隔岸觀火,而家終於叫做親身感受到箇中滋味,火,終於蔓延到我身上。
不過,話說回頭,姑勿論是因為感覺新鮮還是喜歡獨個兒,一個人住的感覺,還算是享受呢。
訂閱:
文章 (Ato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