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, 4月 20, 2007

童真於蒼老中跳一隻有淚的舞:崑爺(崑南)


崑南,一個七十多歲的男孩,那散亂灰髮藏著很多年輕的詩。早一陣子,禾迪工作室開幕,我抽空去了半個小時,總算見過幾位一直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香港詩人前輩。崑南便是其中一位。在我和他認識的半個小時裡,竟然可以覺得和他要比在場任何的一位都要熟悉。談話裡沒有隔閡、也沒有絲毫緊張。只有兩種人能令人和他對談時如何自然輕鬆,一是溫柔的儒者,如瘂弦老師,二是不拘小節的豪俠,如崑南。

大家面對著這個「老頑童」,都會尊稱一聲「崑爺」。崑爺的名號不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他的年紀有多大,而是要表明他在香港詩壇的地位何在。一個「爺」字,絕對擔當得起。他寫詩寫了幾十年,人生的高低起伏嘗盡。他寫的詩幾乎起過了他所處的年代,很多作品如今看來仍然覺得充滿現代感,尤其是香港地道的現代感。他的詩曾經被編入各種詩選合集,被不少學者品評過。這麼樣的一個詩人,只是早一陣才正式出版了第一本個人詩集《詩大調》,其中的甘苦滋味相信並非一句了得。

我買了《詩大調》都應該有一個月吧,因為總是忙著其他東西,結果翻過的頁數不多,讀過的詩也不多。依稀中,我對崑爺的詩的印象,大概就只有一首組詩:《旺角怨曲》。一直就只記得這首詩題,和詩中憂鬱的氣氛,內容跟字句等等都忘得一乾二淨了。可是,當昨晚心血來潮再翻開《詩大調》,重讀《旺角怨曲》,卻直接地、濃烈地感受到這個老頑童背後的聲聲嘆息。正是因為那嘆息仍不斷在我腦海繚繞,才催生了這篇東西,就當是某種安魂曲之類。
《旺角怨曲》共有六首中等長度的詩作,各自細緻生動地描寫了旺角街頭具體情況,有金毛流氓、妓女、流氓與女學生的戀愛等等。每一首都透露了城巿落伍者的悲哀,有些在牆角的啜泣,有些滿腔無奈的怒火,然而一切都只得默默承受。這相當反映了低下階層的苦況。在《如果她哭---旺角怨曲之四》中,「她」因為家境窮困而被迫賣淫,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「笑每一個男人/ 笑每一集電視劇的幼稚/ 笑每一位高官的廢話/ 笑每一次示威的胡鬧」。她強忍著淚水,作為為對命運、時代、社會的最後反抗,偶爾走到遊戲機中心把心裡所有的怨恨都付諸一支遊戲控制桿上:「狂搖遊戲桿/ 狂把旺角炸個稀巴爛」。

寫城巿落伍者這個主題其實並不新鮮,可是在崑爺的手裡,這個主題卻因為大膽的技法而變活了。與其泛泛而談抽象的悲情,崑爺選取了最能夠表現到香港旺角味道的兩樣東西:旺角觸目可以的現代事物,以及廣東口語。首先,對於旺角街頭的種種,崑爺直接運用而毫不猶豫。花園街、卡拉ok、六合彩、雙丸牛什、砵蘭街等等如此,一幅幅雜亂無章的夜間彩繪,恰恰用上了最能反映旺角的七色顏料。香港地地道道的東西其實很難入詩,其中如何能有詩意卻是最棘手的問題。崑爺卻彷彿沒有過這個問題一樣,胸有成竹地寫:「啤酒沖不淡她的體香/ 當她的腿拉闊了砵蘭街/ 我把整座鳳樓關進冰箱裡」、「藥水在窩打老道氾濫/ 孤寂老爹嘔出了落日」(《金毛吟---旺角怨曲之二》) 又如「把卡拉盡情ok痛飲/ 釀成一個悲哀的年份」(《七月十四日---旺角怨曲之一》) 這些詩句,最成功的地方,是能夠將一些難以入詩的東西以最合適的氣氛出現,啤酒、藥水、卡拉ok都以旺角夜裡獨有的憂怨糜爛氣氛作為背景,不但不使人覺得兀突,反而是恰到好處地把捉到箇中神韻。

除了旺角地道的東西會出現於詩裡,廣東口語的運用更是崑爺大膽表現。一直以來,廣東口語被排出書面語的行列,自小的中國語文課便叫學生避免寫出廣東話。可是,在崑爺的詩裡,到處都是刻意運用的廣東話。這使我第一次明白到,原來經過詩人精心打造的廣東話竟然可以如此巧妙地表現詩意。若只就《旺角怨曲》而言,廣東口語的運用正好配合了旺角中低下階層的語言形態。每一句廣東口語的出現,都不折不扣地反映了人物和場景的特色,彷彿讓讀者置身旺角的人群中。在《Q版浩男---旺角怨曲之三》裡,主題都圍繞低知識水平的流氓和高知識水平的女生之間的戀愛悲劇,崑爺以男主角第一身的、如電影般的獨白,開始連續不斷的埋怨無奈:「仆掛強為了條女斬人/ 死靚妹為了條仔燒炭/ 我了解仆街強/ 如果我是仆街強/ 為甚麼你不做死靚妹/ 我看不懂什麼什麼的斯基/ 更辨不清卡夫卡的咀和康德的鼻/ 我只能答應你/ 答應你不抽煙不聽LMF」當妹妹奇怪他為何可以如此鐵石心腸,女朋友走了連哭都沒有哭過,他的回答有血有肉,直如真的出自這類人口中般:「電話響起大佬說要劈友/ 好 劈友就劈友/ 你明白嗎/ 男人怎能哭/ 男人只能晒馬」。

寫一首地地道道的詩,是否就一定比寫一首普遍意義的詩較差?不一定。如果可以寫出一首感動世人的詩,那當然是好。然而,一首只屬於那時那地的詩,亦可以如利針般剌中一代人的心。有時候,讀一首所謂西方名作而無深刻感動,倒不如讀一首正正只屬於你們的詩來得更直接、更真摯。

香港詩一直都被低估了。談到當代漢語詩,一般都只是在談台灣詩,如不就是中國大陸的詩。香港詩究竟因為什麼而會被如此忽視?香港詩是否可以重拾其應有的地位?回答,就留給時間老人。我只知道,香港到現時為止,仍有一群有素質的詩人在默默地寫,不為名不為利地寫,為時代而寫為他人而寫為自己而寫。為詩而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