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原本是在秋螢公園的留言。後來,關生突然說將會把一些談過的東西選載於成報,便成了這次的篇章。
燕夕(2007-03-11)說﹕
鳶灕說到大概就是誤讀的問題吧﹗我一向也以為誤讀是沒有問題,甚至是好事。尤其是某些人主張的「純詩」,作者完全的代入,完全的誤讀甚至是他們的目的。現在很多人都會寫出一些滿有隱喻的詩歌,看些來只有意象(我也寫不少),我們讀詩就是要由意象和意外的關係,代入我們各人不同的現實,成為一個新的,圓滿的解釋。我們讀錯了沒甚麼大不了,讀者毋須自責,作者更不會失望,重點是言之成理,解得通,解得好。由此看來,解詩就會成為新的創作,而且由人生閱歷不同,學識不同的人去讀,詩也會有不同的深度。哈哈﹗
恒一(2007-03-12)說﹕
關於誤讀,我想說說我的看法。
詩人當然可以將作品寫成一個開放的空間,讓讀者自行發搌,但所謂自行發搌,其實也不會是絕對的自由發搌,詩人在詩之中多有一些指向性,讓人「自行向某個方向發搌」。燕夕所說的「只有意象,(讓讀者)代入我們各人不同的現實,成為一個新的,圓滿的解釋」,這已是一個指向,因為你的目的原就是要讀者在你選定的意象中錯摸關係,所以根本不會存在誤讀。
當然,詩人也可以完全開放一個沒有方向的平台,但如果一首詩完全沒指向性,卻寫得好,讓人從任何方向發搌都會找到豐富的東西,實在難之又難。
以上的情況中,我以為這不是誤讀,因為詩人的本意就是開放空間。我所理解的「誤讀」,是指詩人明明想寫a,讀者卻讀成b。誤讀是再創作,是一樣「作者已死」的文學理論,支持者固然不少,我也認同藝術中也有「意外」的美。不過,如果詩人寫這詩的目的,明明是想說東邊的東西,想向東邊探求,我們卻因能力的問題而看成西邊的,然後說這是「誤讀的藝術效果」,這其實是強姦的詩人的作品,反過來說,最精采的東西明明在東邊,卻因自己在西邊有些小發現,而錯過了原本是最好最精采的東西。
作為一個寫作的人,在每一篇作品中都知道自己想有幾多東西是自己的,有幾多東西是開放的。因理解能力有問題而「誤詩」詩句,和「誤讀的再創造」完全是兩回事,斷不能將一切都美化成再創造呢﹗
恒一(2007-03-12)說﹕
鳶灕晦澀之說,按我理解是一些人寫了一些晦澀的詩,讀者以為晦澀就是好,於是刻又寫一些晦澀得的詩,於是惡性惡性循環下去,大家都愛好晦澀。
不求甚解偏寫晦澀當然不是好事,但如果是了解了這是怎樣一回事後,再刻意寫得晦澀,這又是另一個層次的事了。寫詩的新手偏好晦澀,這是很常見的,因為很多人都以為詩看不明白,才像一首詩。但依我所看,近年的新人們很快就上手,倒沒有哪個會沉迷在自己不明白的晦澀中。
關於晦澀,燕夕已詳盡地解說了很多,這樣補充一點,就是有時我們以為一些詩晦澀難解,其實是因為我們觀念錯了,以為詩一定要解。燕夕提到超現實主義,不妨一談。簡單而言,有些東西,如人類的潛意識,是無法以邏輯去表達,用寫實的藝術手法,原來並沒有辦法完全去表達這些「另一些現實」,於是出現超現實主義,用超現實手法,表現這些寫實手法不足以表達的「現實」。超現實主義代表電影《安德魯的犬》可作為參考,全片沒有故事性可言,這一幕有一個人在割眼球,下一幕有一隻受傷的鹿在拉動一座鋼琴,全沒邏輯可言,一切亦不是有機的意象。
如用一般理解,這是晦澀得很的作品,然而,這作品根本不是用來「理解」的,他只是表現潛意識,你看完得感受到的已是一切,別說「誤讀」,它根本不用你「讀」。回到詩的世界,大家可讀讀蒙塔萊的詩,有些也是描繪出一個場景,根本沒法去解,因為他想做的,只是告訴你那一剎那的感覺,不用有深意待你發掘,但當下的觸動已強烈得使你再三回味。
李才(2007-03-12)說﹕
有關誤讀的問題,看了恒一的留言後,我也不禁想說些東西。之前其實我和燕夕在詩聚裏都經常碰到談到誤讀的問題,不過,還沒有詳細的談過。而恒一提到「詩是開放一個理解的空間」的說法,正正是我到現時為止一直抱持的看法。恒一基本上說的我都同意,在此不贅述了。我嘗試從另一角度去說說這問題。
當代主流的藝術、文學理論都主張文本的意義並不只屬於其原作者,意義必須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有所參與。因此,文本永遠不會只得一個解釋,而是可以容納多個解釋。進一步而言,我們在理解文本時,就並不是要求單一的、完美的理解,而是不同的理解。
這樣的看法,便會對於燕夕提到的「誤讀」有決定性的影響。若依據傳統的觀點,理解文本就是理解原作者賦予作品的那唯一的意義,所以有所謂「正確的解讀」與「錯誤的解讀」之分。可是,若按照當代的主流觀點,文本的意義本來不是固定的、單一的,而是透過讀者參與創造的,於是「正確的解讀」和「錯誤的解讀」之分已不再那麼重要,甚至傳統所謂「錯誤的解讀」更是讓文本意義得到充分開放的條件。燕夕想說的「誤讀」,我想大概是擁有積極意義的後一種講法,而非前一種消極意義的講法。
李才(2007-03-12)說﹕
那麼,積極意義的「誤讀」是否就等如任意解釋﹖其實不然。雖然所謂「作者已死」的說法,很容易讓人望文生義,覺得讀者想怎樣理解作品都可以,但似乎其意思未有那麼極端。
因此,意義作為「空間」的說法,在我看來便很值得參考。字面上,某處的空間當然是可以讓人自由走動,可是絕對不是沒有邊際。正如小學時候老師讓大家在操場的空間上自由活動,不代表你可以走到學校外面去啊﹗否則便犯校規了。同理,文本意義絕對不應像傳統那樣過分限制,但本來也一定有所限制。在眾多文類裏面,我覺得相對而言,詩一般都有比較大的開放性,但這也不代其沒有限制。試弦《暖暖》一詩為例吧﹕
落葉完成了最後的顫抖
荻花在湖沼的藍晴裏消失
七月的砧聲遠了
暖暖
雁子們也不在遼敻的秋空
寫牠們美麗的十四行了
暖暖
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
在南國小小的山徑
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
在北方幽幽的寺院
秋天,秋天甚麼也沒留下
只留下一個暖暖
只留下一個暖暖
一切便都留下了
詩裏反覆提及的「暖暖」,最直接的解讀是某人的名字,可是言之成理的,也可以指春逝秋始時令人懷念的殘餘溫暖感,亦可以指某段在春天時留下的溫暖回憶,未因秋來而隨春天逝去,等等。以上的解讀既與全詩的氣氛和主題互相吻合,但卻未盡相同。這便是詩的解讀自由的例子之一。同時,這自由卻未有如脫疆野馬般肆意亂奔走。以上不同的解釋皆是從詩裏的前文後理,用字的選擇當中去引申。我們斷不能將「暖暖」解成和冰冷、苦痛、憂鬱等有關的經驗,否則我們便是無視了「暖暖」一詞在聯想上的規限。如此,我們方可搞清楚「誤讀」應有的地位。 指教了﹗
載於成報副刊 秋螢詩頁 18-3-2007